第二十章

入秋的长安城已无了往年风光,似乎连迎面吹来的风中都盈郁着一种灰败而压抑的气味。城中青壮年几乎已经全上了城楼抵抗燕军日渐猛烈的进攻,城中俱只剩下老弱妇孺,却还得将仅有的一点点口粮匀给战士们吃。

伤兵营就安在雍门城楼之下,作为主战场,此处攻防尤为激烈,动辄便有断肢残腿的伤员被流水似地抬下城楼,望里一放,便有前些时候送来治伤如今伤势略轻一些的汉子自发自为地站起来跟上楼去,去填补守位,这一去,绝大多数都再不能回来。伤兵营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肠穿肚烂者有之,遍体鳞伤者有之,瘸腿断脚的有之,城楼上激烈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刃相击声肉体互撞声无时无刻爆在人的耳中,人间地狱亦不过如此。

李氏吃力地推着一辆双轮车进来,瘫在地上的人无论能动不能动的都如得了冲锋号令似地挣扎扑了过来,李氏刚解开桶盖,便有无数只嶙峋枯瘦的手窜了过来,要抢夺那一点点续命的粗面黑窝头。

“一个一个来!莫争抢!还有动不得的人啊!”李氏徒劳无功地喊了几声,但这个当口,为了活命,谁还能顾上旁的?李氏被人群推搡地只得退到一边,看着一群饿红了眼的男人们一拥而上争抢一空——这些人,都可能曾经亲厚地喊过她一声嫂子,都可能还上过她家吃过家常便饭,可如今,谁还认地谁?她的男人,原在军中做一个小小的伍长,每日里呼朋引伴就知吃酒,她也骂过闹过,他也是嬉皮笑脸地混过就罢——可燕军攻城的第一日,他便死了,连个全尸都收不回来——若她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便也不总管着他了,喝酒便喝酒罢,总是过个太平日子。她只是个村妇,至今不明白怎么就在一年之间,近二十年温饱安逸的日子就能天翻地覆一夕不存了?

她撇开头,又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的男人——他不知在此躺了几天了,此刻铠甲半脱,破烂褴褛的衣袖下露出受了伤的坚实臂膀,正漠然的看着远处争食的人们。李氏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的伤并不算重,为何不去拿窝头吃?”男人并不回答,亦不看她,李氏叹了口气,伸手在怀中掏了一掏,摸出小半个余下的粗面窝头在他面前一晃,男人茫然的眼中有了一丝本能的神采,他愣愣地看着,却迟疑地不肯伸手去接。

李氏叹了口气,将窝头塞进他手心:“这样死不了,活不下,不是更糟?我每每看着如今这世道,也常与你一样想,老天怎么不早点要了我的命,要我生受这个罪?可是人总要想活下去的,只要心里还有念想,就不想死,不能死,是不是?”男人似想到了什么,忽而有了气力,翻身坐起,低头猛地大嚼,一时被噎地剧烈咳嗽。李氏此时才见这男子手脚颀长身量高大,虽满脸血污脏垢但还是能见其五官深刻肤色白皙,与众不同:“。。。你不似氐人啊~”说罢像想起了什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压低声音:“莫不是。。。鲜卑人?!”

男人猛然抬头,双眼中迸出一丝寒光,随即又敛神收去,换上一副紧张而哀求的表情。

李氏心中怦怦直跳,算是明白为什么这男人躲在角落总也不出来,若是被人认出是个鲜卑人,怕不被活撕了!可他又分明穿着秦军的铠甲,混在伤兵营里养伤——若说她不恨鲜卑人,那是假的,她的至亲家园便是毁在这帮兵匪手上,可那恨又是朦胧模糊的,至少她不能将自己想象中的恶魔与眼前这个英伟而又带点无助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她惊疑不定地正要再说什么,忽见伤兵营门帐一掀,一个满脸血污的军汉厉声道:“还能动的都上城楼去!白虏攻城了!”方才还在争抢吃食蹲地大嚼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地站起身望外跑去,那多吃到几口的还有气力骂道:“死前总算吃个饱,再杀得几个白虏垫背,划的来!”

那前来拉丁的军汉,望里瞅了眼,便暴躁地吼道:“那边站着的也上去!”李氏一惊,她虽生的粗壮些到底还是妇道人家,哪里能上去打战杀人?一面摆手一面向后退缩:“不成,我不成的。。。”那军汉不耐烦地过来拽她,急道:“不成什么?!这回是大阵仗,天王都亲自上了城楼!”李氏尖叫起来,身后忽有一只手伸过来将她往身后一拉,却是那鲜卑男子低头站起,压着声道:“我去。”

李氏跌坐在地,那军汉此刻才见是个女人,因而便也罢了,一挥手促声道:“快走!上城楼!”

数十个轻伤兵士跟着那军官,默不作声向城头跑去,忽然一阵哐的巨响打破了这片死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止了脚步,抬头望去,黑乎乎的城墙上竟被砸出了一处豁口,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第一个燕兵跃出堞墙!

“快!”那军官脸色大变,撒腿狂奔,拨开拥塞在台阶上的伤兵与尸体,几步爬上城楼,顿时惊在原处。

急促的战鼓声中,十具高有数丈的楼车将雍门团团围住,在遮天蔽日一般的箭矢掩护下隆隆驶来,城楼上无盾以蔽的士兵们一茬茬地倒地,火力压制的同时,一架云梯再次搭上背投石机轰塌的缺口!弩箭稍息的当口,方才引众人上楼的那名军官忽然发出一声戾气十足的暴喝,猛地冲上前抱住第一个冒头的燕兵齐齐摔下十丈高的城墙!众人惊了一瞬,忽有一个宝甲辉煌的高大男人一个箭步顶上缺位,夺过一把乌黑的长矛将第二个闯上城头的燕兵马硬生生地戳了个对穿,惨叫着跌落下去。原本惶然无措的守军们爆发出一阵如雷欢呼,鲜卑男子在蹦跃的人群中远远看去——那是苻坚!他不仅亲临督战,甚至自己上了城楼杀敌!在苻坚振臂一呼下,疲惫不堪的秦兵们也不知哪里又生出气力,各自扬起武器冲上前去,将数十个不要命般冲上城楼的燕兵团团围住,手中有矛的当胸就刺,有盾的奋不顾身地用盾去砸,便是手中没了武器,也要死死抱住离地最近的燕兵摔下城墙去,与之同归于尽。

“快抬石头去!堵住那个缺口!”不知是谁推了那鲜卑男子一把,他只觉得肩头一沉,一担石块已压上肩,他只得闷头向上爬去,忽闻城下鼓声更急,天际传来齐整的破空之声,城楼上的秦兵无不抱头弯腰,李辩等将急把苻坚从缺口处扯开,苻坚却是不愿,一把挥开众人,又要亲去厮杀,一瞬间,漫天箭雨已到眼前!

无所遮蔽的秦军又成片地倒下,鲜卑男子被个摔下来的人沉甸甸地一压,便跟着曲腿趴倒,肩上本就颤巍巍的石块尽数滚落,一片哀号声中,他用力掀开那人,却正好见到五六个军将簇拥捧抬着一个人与他照面而过,明晃晃的盔甲间露出几簇染血的箭羽,兀自摇晃不休,一行人踩踏着众人急急冲下台阶——他张了张嘴——那张刚毅而坚韧的面孔,是苻坚!他中箭了!

慕容冲肃容勒骑,在阵中观战,硝烟弥漫,火石纷飞,十台楼车如洪荒猛兽吐焰夺人,不知多少生灵在此中湮灭而去。他情不自禁地再次握紧了掌心的鸣凤枪,妄想慕容永还在他身后,还能对他说:“一切有我。”

此战杨定率中军主力步兵冲锋攻打雍门,韩延与段随两军分两翼助攻,高盖则率骑兵在后压阵兼护卫慕容冲,此刻见双方都杀红了眼似地,战况已趋白热,便对慕容冲道:“皇上,杨定甚为勇猛,但是韩高二军一直落后佯攻而已,若是杨定一顶不住了——”慕容冲怎么会看不出来,若非手头无人,他哪里会派那两人上场,如今只能希望杨定多撑一会儿——长安军民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待他们最后一口气拼光了,则此城必下。

不料就在此时,城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响动,慕容冲再极目去望,便见一架楼车轰然崩碎,碎石木屑四散纷飞,车里弓弩手与登城兵的惨叫在风中送出老远——再下一刻,余下的楼车竟开始掉头转向,缓缓驰回燕军阵中。

“皇上,杨定居然撤退了!”这下不仅高盖惊异,连慕容冲都大为震惊,他一扬鞭,策马奔出战线,疾驰至杨定面前,怒道:“为何中止攻城!?”

杨定整张脸上都是血污油汗,身上的蓝袍亦被鲜血浸泡地深沉一片,他在马上横过杀钝了的长戟,沉声道:“秦军太不要命了。苻坚亲上城楼死战,火油滚石不间断地向下泼淋,燕军死伤太多——更有好些不怕死的秦兵怀抱一大袋硝石粉,点燃了就往楼车上跳,连楼车都被毁去一架——”

慕容冲抬手止了他的话:“方才苻坚已经中箭,秦军再勇也是强弩之末,楼车也不过被炸了一座,你为何不继续进攻!?”他咄咄逼人道,“是你心疼我燕军死伤太多,还是心疼秦军守兵死伤太多?!”

杨定沉默了一会儿,干脆承认道:“都有。”他生平百八十战,从未遇如此惨烈之况,他自诩男儿到死心如铁,当身临此境了,才发觉自己简直是杀到手软,战至心悸了。

慕容冲气急,抛下他自己往前线冲,一面驰骋一面高呼:“不许撤退!今日不下长安,来日更添伤亡!”他身负金甲,下胯神骏,于乱军中显眼夺目的很,杨定见他越跑越前暗叫一声不好,赶忙拨马去追。长安城头的守军却也同时发现了慕容冲,下一瞬间,反击的箭矢便如雨一般自城楼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