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段业的算盘打的噼啪响,谁知梁中庸带齐人马却并未截到苻坚一行。再一打听才知竟是世子吕绍早一步将人迎进宫中,心中暗悔之余也连忙穿戴齐整,进宫面圣。

自前凉张氏首据凉州起,便在姑臧城中建筑皇宫,名曰“明光宫”,取 “金陛玉阶,昼夜光明”之意,其豪奢可见一斑。此时偌大的宫室中却一反常态地弥漫着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氛,尤以主殿明光殿为甚,人人肃穆,皆噤若寒蝉。高居于主座之上的华服男子正襟危坐,却难以尽掩焦急,直到宫门外迭声唱名报进,他才猛地一提裤褶,挺身站起,用力之大连头上所戴的漆纱笼冠都险些掉落。他昂头举目地眺望,当那个高大的人影终于率先映入他眼帘,他方才大步流星地迎下台来,双膝一软,便在跪倒在地,连叩了三个响头,未语泪先流:“。。。天王!”

任臻倒是被吓了大跳,以为是对方是在即兴出演话剧——眼见苻坚亲自俯身将这位实际上已是凉州之主的中年男子扶起,世子吕绍在旁亦轻劝数句,吕光却犹自拭泪不止,——看着情深意切,极其念主,倒似真与他那孔雀儿子大相径庭。一时吕光表白完这段时日里对苻坚深深的爱恋与淡淡的忧虑,才携了苻坚的手,定要奉他上座,自己跪奏其事。苻坚再三劝慰,免了虚礼,二人并肩上座,吕光也只敢半个屁股悬空地虚虚倚着褥子,小心翼翼地回答苻坚的发问。

任臻知道吕光当年见过慕容冲,虽当时慕容冲尚且年少,面若好女,如今体貌皆改变不少,但为怕认出他来,还是稍作乔装并在唇上贴上一抹薄须,看着果然老成许多。如今他冷眼旁观,见吕光一言一行全然不似作伪,倒像是真的对苻坚又敬又重又爱又惧,想想先前窦冲对苻坚,亦是战死不叛,一生全忠,看来都说苻坚对异族降将们太过优容,致使他们降而复叛,但对同族爱将——如窦冲如吕光——的心,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算恩深似海。否则那窦冲与吕光也不会在朝中你死我活地斗了十几年,却从未对居上的苻坚起过一点二心,在五胡十六国的历朝历代中都堪称罕有了。

他脑中正乱糟糟地想着,忽觉身侧的拓跋珪轻轻在他腰间一杵,这才回过神、抬起头,与正对着他放出探寻目光的吕光四目相对了。

“这位便是燕使了”吕光似也没想到慕容冲会派个这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当此重任,但一开口,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自持。

任臻暗中吞了口口水,没有回答——任何一个人被这么双眼睛瞪着也得吓地言语不能:吕光略显灰白的眼珠儿像蛇一般转瞬不动地死盯着他,下方另一个瞳孔却微微转动,却似还在等他回应。拓跋珪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吕光竟生而“一目双眸”——乃是圣贤之兆,名为重瞳——从古至今目有重瞳者,不过虞舜,项羽等寥寥数人,无不备极尊荣、位极人臣,甚至取而代之问鼎天下。

任臻心里却暗道,吕光也是个威武堂皇的当世名将,怎么就患上了白内障呢~面上却是不卑不亢地拱手禀道:“末将任臻,奉燕主之命礼送天王归陇!”

吕光却不接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要笑不笑道:“原来慕容氏欲与我后凉结盟全是假的,否则上我后凉主殿,焉能这般挺着腰板说话?”一时堂上诸人全都明白吕光是在叱他不曾行大礼跪奏,须知吕光虽未称帝,却已是实际上的凉州之王,慕容冲若欲结盟,遣使而来自无不跪之理——但任臻自来此便已是燕帝,再狼狈再困顿的境况都遇过,却独独不曾对任何人弯下双膝,这一点,苻坚与拓跋珪焉能不知?苻坚在上轻声一咳,刚要出言解围,却见任臻忽而后退半步,掀衣便跪,诚恳而又惶恐似地道:“末将乡野武夫,失礼朝堂,有负我主重托——”话锋一转又道,“盖因朝堂之上从来天无二日,末将陡然一见二尊并列之奇景,便惶恐失措,还望酒泉公见谅!”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阵沉默,拓跋珪自然不知任臻完全没觉得有何折辱之处,他到底不比古人,将身份尊严看地比天还高,各个膝下有黄金,万不可折。只是觉得任臻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在心里暗自叫好——如此一来便又将吕光一直欲盖弥彰之事又给掀了出来——吕光既想迎苻坚复位,则他就只能北面事之,万无二圣并存两全其美之理。

苻坚低头掩去唇边的激赏笑意——任臻这小子,到底奸猾,又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当众就噎的吕光快要下不了台。耳中听吕光诚惶诚恐一般又要开口解释,忙一抬手止了,温言劝慰道:“世明不必如此。你我名为君臣,实乃兄弟,若真地见疑于你,我如今境况,反不敢来凉州相投了。”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显得他全然以诚待人,又直砭时弊,开门见山地解了吕光暗忧疑惧。

任臻低着头一撇嘴,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口中则继续道:“我主有书一封,命末将面见酒泉公之时呈上。”

吕光正尴尬地巴不得一言带过,自然也不肯再重提旧事去为难这个一点也不似他口中所称“乡野武夫”的难缠燕使,忙命人下阶取了奉上。

信中所写自然是关于两国修好结盟,共同出兵伐姚之事,却是昨夜刚进姑臧城之时,任臻临时写就的,末了还顺手摸出随身印玺在红瓦墙垛上蹭了蹭,在上端端正正地盖了个鲜艳的红戳。吕光一目十行地看毕,正欲说话,忽闻宫门之外唱名次第传来,原是后凉尚书令段业闻讯进宫了。

段业原也是前秦中枢重臣,虽非氐人但家族世代侍秦,苻坚原先亦颇信之,故而当年派吕光平西域之时,便将其拨给了他做参军。这段业见了旧主,循例哭拜完毕,便怒气冲冲地冲着吕光拂袖而起道:“当初酒泉公曾言半幅天子仪仗礼送天王归陇,并亲派大公子前往大震关迎驾——怎的如今天王白龙鱼服方才到的了姑臧城,而大公子至今人影不见?!”

吕光闻言便微一拧眉——他心中原就因此有些惴惴,如今被他一问竟一时嗫嚅不能答,其实他途中也曾去信数封询问,吕纂皆言一切无恙,谁知忽然传来天水郡守“叛乱通敌”之说,苻坚在路上不止是“恙”了,险些连命都要交付给这片残山剩水,虽说那叛臣父子最终伏诛,但自己长子这番坐视不管的行为,无论如何都不好对人交代——何况还是对其素有不满又权势颇重的段业呢。正在筹划说辞之际,殿外忽又传来唱名,却恰巧是吕纂此时亦还朝了。

一时那吕纂拾阶而上步入殿下,却是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一副枯槁病容,连一贯钟爱的华服高冠都给弃了,一见了诸人便一个不支踉跄跪下,涕泪纵横地自行请罪,言称自己因染时疫,缠绵病榻以至于滞留陇关动弹不能,不得以坐视苻坚先行离开,谁知路途竟遇凶险,他一听此事,吓地昼夜难安,不顾病体日夜兼程赶回姑臧请罪云云,将天水遇袭一事全给推到了已死了的郡守父子身上,更称他们必是受人指使欲坏燕凉合盟。

一席话洋洋洒洒编地有理有据有情有理,世子吕绍因那天水郡守原是自己举荐,见自己那不知死心的大哥又把脏水泼到自个儿头上了,便不得不出声辩解道:“大哥不妨明言,他们却是受了何人指使?”吕纂看也不看自己的世子弟弟,只对着上位的吕光恳切禀告道:“如今西燕杨定已兵陈萧关,姚秦之主姚兴自然最希望的便是天王陛下有个长短,则燕凉必定开战,他可从中渔利——焉知不曾勾结我朝中人暗下杀手?”

吕绍气道:“天水郡守原是文官出身,素来与外族之人无涉,如何勾结姚兴?!我倒是听说天水之乱别有内情,否则若郡守父子真心要反必定考虑周详又怎会轻易败露,以至一夜之间就双双被杀?而后大哥立即派人顶替其位接受天水城防,事后方才禀告姑臧,却是为何!”

吕纂霍然起身,怒瞪其弟,谁知还没开口便虎躯一震,哇地呕出一口血来,点滴溅在胸前,尤为触目惊心,吕光吓了一跳忙命人搀住,又迭声要宣太医。段业在旁袖手看了好半晌,此刻才冷笑道:“答不出便答不出,何必如此气苦呢~只是贤侄病体至此,还挂心姑臧的情况,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出现地恰逢其时,实在叫人汗颜愧疚呀~”

段业自恃位高,不以大公子相称已是托大了,还更进一步以“贤侄”唤之,实乃将自己摆上了与吕光相伯仲的地位——在他看来,吕光与他同在苻坚之下,互为兄弟也无甚僭越之处。吕光虽是武将出身又哪里听不出来,但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道:“吕纂疏忽在先,不能不罚,但如今病至如此还不忘天王,总算其志可嘉、其情堪悯。”

段业本就为找茬而来,哪会惧他脸色,当下挑明了道:“酒泉公爱子情切不假,然则此事总得有个了断!”

吕光毕竟是后凉之主,见段业一介下臣如此咄咄逼人,便也不悦道:“尚书令若非问他的罪,可否等他康复再说?”

苻坚在上轻声一咳,打断了满室的剑拔弩张:“遇袭一事本就偶发突然,无人可以预见。”又将陇山夜袭之事亦简短说了,认定真是姚秦奸细潜入所为,与因病不能同行的大公子无干,更与呆在姑臧城中全然不知的世子绍无干。末了道:“既我已平安抵达,反贼又已肃清,其余种种也不必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