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拓跋珪重重地咳了一声,睁开眼来,脑子里尚是一片混沌,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拆解了一遍,他下意识地活动着四肢,立时感到一阵钻心之疼——他松了口气,会疼就是还有知觉,自己总不至于缺胳膊断腿了。他刚放下心来脸色便是一僵,猛地挣起身来举目看去,拂晓天光中只有自己仰面朝天地摔进树木枯丛中,任臻却已不知去向。

他吃了一惊,忍痛四下一看,方才知道自己并未一摔到底,而是被崖边枝桠挡了一挡,否则纵使是豫南一带多是黄土丘陵,地势并不陡峭,他也断不会只有一处骨折几块擦伤而已。他深吸一口气,卸了身上的盔甲,咬牙忍痛地攀援而下,最后就势一滚,他纵身跳下了坡底,而后,他看见了任臻。

他一动不动地侧卧在衰草之上,拓跋珪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刚搂起他的脖子心底便是一沉,再缓缓地抽回手一看,果然是一片粘稠的鲜血。拓跋珪小心翼翼地翻过任臻的头,拨开参差不齐的乱发,头皮上赫然出现一个血糊糊的伤口——这是摔落谷底之际头部着地,正撞上山石所致,创口极深,几可见骨,流了一头一脸的血。

有那么一瞬,拓跋珪近乎停止了呼吸。他恐惧地伸手探向他的鼻端——虽然微弱,幸好还有气息。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无力地跪坐下来,怔怔地望向任臻。

他记得起当时的一切。最后关头,任臻狠狠地将他推向岩壁,自己一摔到底。。。他怎会想不明白任臻的真意?!他竟连死都不愿与他一处!他说的再多做的再多,也一点儿都无法冲散他对他滔天的恨意!

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想死,自然也不想和他一起死。他从一无所有寄人篱下到如今翻云覆雨为皇为帝,付出的每一天都由血汗生死凝铸而成,然而在那时候,他竟真地昏了头一般,半壁江山都成过往云烟,只欲与他生不同寝死同穴,可他呢?依旧弃若敝屣!

拓跋珪悔恨气恼地脑仁生疼,恨不得就此一把掐死这个教他爱恨两难的男人!然而伸出手去触及他的瞬间,却变成了搀住了任臻的肩膀,猛一使力,将人一翻,弄到了自己背上。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将淌进眼中的热汗悉数眨去——晋军尚未撤离,未必不会比魏军更早搜捕过来,此地不宜久留。自己要等候救援,也得先走出这个人迹罕至的深谷!

拓跋珪左手骨折,肿胀着动弹不得,他只能像一条野狗一样四肢着地,背负着任臻一点一点摸索着向外爬去,伤要治,人要活,那就不能困在此处坐以待毙。

他不想死,也不容许他死!

豫南一带在乱世以来便是战争频发,乱兵过处通常劫掠一空,故而此地民众多以族姓结成坞堡以武力自保,其余散户则避入山野,以狩猎为生仙誓最新章节。

谷底衰草横生,却又隐隐有一道人为踩出的踪迹,一路蜿蜒而去,说明距此不远,必有人迹。拓跋珪单手死死地扶住人事不知的任臻,手爬脚蹬地沿着这若有还无的道走着,半边身子都已经痛到麻木,吐出的气息仿佛喷火,这些年来他何曾遭过这样的罪?可他不敢停下,身后的人沉甸甸的,让他咬牙切齿地只能一路摸黑走到底。

不知走了多久,拓跋珪费劲儿地抬头看了看天,被白炽的日光闪花了眼,而后脚下发软,一个趔趄,周遭情景顿时颠了个倒,他身不由己地顺着坡势向前滚去,扑簌簌地蹭起了一地的草屑枯叶——不好!拓跋珪下一瞬间便意识到了不对,前方是一处早就挖好的捕兽陷阱!他反应极快,一手兜揽住任臻,另一手一把攥住了最近一块突起的岩石,吃力地向后一看,果然在他们脚底便是一个黑黝黝的土洞,谁知道里面为了捕猎猛兽会装上什么机关利刃。

然而拓跋珪却忘了,他左手肘部骨折,方才一挥之力可一不可再,整条胳膊哪里还能承受连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他涨红了脸,整个人像被从中劈开了一般,紧紧抠着任臻衣带的右手已经不能自已地狂颤不止,两个人一点一点地朝下坠去——

再下去两人都会死!

他当然知道唯今之计只能放弃一个,换自己逃出升天,他已经为了这个对他无心无情的男人傻过一次了,绝没有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的道理。

可是以任臻之伤,再受重创,绝无生还之理。

放手!拓跋珪对自己声色俱厉的命令:任臻已经是过了时的人物了,连他的国家他的爱人都放弃了他!而你不是!犯不着!

他吃人似地瞪着昏迷不醒满身血污的任臻,几乎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终于强迫自己一根一根手指地松开,任臻又往下滑了数寸,眼睫无助地随之一颤——

拓跋珪狠狠地闭上眼,痛苦地低吼一声,再次死死地攥住——他舍不得!爱了十二年,想了十二年,恨了十二年,苦了十二年,他尽可以伤害他报复他索取他,却永远舍不得阴阳相隔不复相见!

此消彼长,受了伤的左手再吃不住力,终是松开了岩石,两个人齐齐滚落坑中。

一阵撞击的钝痛之后,土屑树叶纷扬起落,拓跋珪直愣愣地睁着眼,看着头顶遥远的天空,右手还是紧紧搂着任臻——他们没事,没死,这是一个已经废弃了的陷阱,坑底除了日积月累的腐烂树叶再没旁的机关。

拓跋珪吐出一口气来,已是汗流浃背,有这么一瞬间,他真不想再走、不想再拼了,皇图霸业转眼空,而此处荒无人烟,仿佛是为他与他天造地设的一处墓穴。

然而拓跋珪再次清醒之际已是置身于一座小小的猎屋中,一个粗衣汉子正蹲在不远处对着一口破烂铁锅熬煮着什么。他猛地翻身而起,四下张望,见任臻就躺在不远处,这才放下心来。

那大汉闻声转头,一咧嘴道:“兄弟你们还真好运,这儿本来荒废许久了,我想趁冬日封山前打些野味回去过冬,不料陷坑里啥猎物都没,就俩大活人!”

拓跋珪不答,谨慎地打量四周环境,果是一处四面漏风的破旧木屋,沿着边角用不干不净的棉被堆出三个窝。他挣扎着起身,爬到任臻身边,他头上的新伤已经被草草处理过了,还敷上一层黑呼呼的草药。拓跋珪丝毫不嫌腌臜,抱着头认真一嗅,知是对症止血的,便抬起手,一点一点拭去任臻脸颊上横七竖八的血污。

大汉端着一碗热汤过来,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低声问道:“兄弟,军队里跑出来的?”

“多谢。”拓跋珪扭过头来接过,却不喝,想着怎么敷衍——即便看着无害,他也不会去相信一个陌生人我是传奇之绝杀。那大汉蹲下来,嘿嘿一笑:“我就知道。这兄弟弄成这惨样,一看就知道被抓回去后遭了重刑,半条命都没了——你们能再逃出来受点罪也值!哎,其实当逃兵怎么了?这世道谁不想活下去?三天两头地打战,今儿你做皇帝,明儿他做皇帝,和咱们什么相干?混口饭吃罢了,为啥要给他们白卖命?”

拓跋珪盯着他惨白的面色,不说话。半晌后抬起右手汤碗,自己先啜了半口,砸吧片刻没觉出啥异样来,才一点一点地灌进任臻干裂的嘴唇中。

微弱的呼吸细细地扑在拓跋珪的掌心,大半数都被牙关挡住漏了个七七八八,但拓跋珪锲而不舍地将大半碗热汤全喂给了他,末了还抬袖给他擦了擦嘴。

大汉有些舍不得地咂了咂舌:“你对你这兄弟真好。”

拓跋珪扯了扯嘴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伤——他左手骨折,自顾尚且无力,说不得还须暂时仰仗此人。因此便开口道:“他是我。。。哥哥,我自然对他好。”

“那你兄弟俩还真不像。”那大汉指了指任臻,“他那么白,像是鲜卑人,你么,大概是氐人?还是羌人?反正看着就不似一族一家的。”

听者有意。拓跋珪将碗底的一点野菜热汤饮尽,才面无表情地道:“不是亲的。我当年家破人亡,是他把我捡回去养大。”他转向汉子,三言两语编出了一个感恩图报的故事,末了道:“我来日还须照顾哥哥,残废不得,恳请这位大哥帮忙找两块直木板来,重新固定断口——我兄弟二人来日脱险,必谢您的大恩。”

那汉子微吃一惊:“我已经帮你接好了断骨上过了草药,如何重新固定?”

拓跋珪扫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轻描淡写道:“打断了再来。”山野村夫如此治伤,断骨歪长,痊愈之后也必留残疾——他将来还要上马征战,抚国而治,如何能接受自己身有残疾?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到了任臻残缺的手掌上,不知怎的心中便是一窒,他知道自己一手毁灭了他的帝王之路,这十多年来他身处九霄云外,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地恣意妄为,此后却怕是再也不能重头再来。

往昔种种他不能想,不敢想,明明做的时候义愤填膺、丝毫不悔,然而现在他本能地拒绝再去思考他们未来将会走向何方。

那猎户的媳妇早在几年前的战乱中病死了,故而如今乃是一人吃饱全家不倒的状态,为了屯冬方才离村进山,打算打些大点的猎物回去腌食,所以带的干粮药材倒算齐全,谁知好几天过去了不过是打些雀鸟,连只野兔都没逮住,三人俱是有一顿没下顿地挨饿。拓跋珪知道非常时刻嫌弃不得,但任臻总不得醒,还是得尽快回魏军中去,故而不敢耽搁,当真将臂骨又给敲断了,低头极其麻利地为自己敷药包扎,而后紧紧地用两条木板给夹紧了断骨,那汉子眼都看直了,佩服地一拍他的右肩:“兄弟,对自己真够狠的。”

拓跋珪忍着一声没吭,却也是疼出一头冷汗,那汉子瞧着不落忍,又知道他心疼哥哥,故而搔搔头道:“下午我回村一趟儿,收拾屋子,顺便给你们请个郎中?”

拓跋珪自是感激,却也知道没有白拿人家的道理。他摸遍全身,值钱的东西都被自个儿丢光了,只有一小枚用以束辫的雕龙金钿子未曾丢弃,便摘下来单手递过去道:“这小玩意儿可充诊金,若有盈余烦请大哥寻一床厚被褥来,眼看入秋已深,我哥伤重恐受不得寒。”

那大汉一口答应下来,接过来咬了咬,笑道:“还是真金的。可惜小了点,要不可就值大钱了。”

拓跋珪勉强一笑,心道幸亏这是个没见识的。待人走后,他又走到任臻面前,见他洗净了血污的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了进去,看着真不比死人好多少。他单手撑起任臻,将人搂靠在怀中,又折着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拿起湿布别扭地为他擦干净了手手脚脚,怀中人病体沉重,除了微弱的呼吸便了无声响,心里不由又生出几分担忧怒气——自己摔下坡谷已有三两日了,怎么长孙肥贺兰隽他们还没搜救过来?致命嫡女!莫不是。。。拓跋珪不由地又起了疑心,自己这回带出关的都是自己精锐亲兵,照理不会轻易起了贰心,可难保事有万一——鲜卑素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自己虽没有嫡亲弟弟,可拓跋仪拓跋尊他们好歹也是名义上的皇弟,又率军殿后就在左近。。。他越想越火,越想越惧——悔不该当时鬼迷心窍,就这般随他跳下崖来!可如若不然,任臻便定然离他而去,他如何能舍?拓跋珪的情绪便又开始激动起来,随身带着的逍遥丸早不知道摔哪儿去了,他气地浑身冒火,恨不得将军中一干人等就地劈成两半。

任臻双目紧闭,微微地发出一声□。拓跋珪扭头盯着他,呼哧呼哧地喘了许久的气,忽然抬起手来狠狠地咬向自己的虎口,锐痛让他的神智彻底清醒过来,认清了如今的情势: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悔有何用?!

就在他满腹心事地盘算思虑之际,那大汉却很快返回猎屋,一面抖落身上的树叶一面道:“兄弟,我跟咱村那郎中说了,他不肯跟我上山,要不,你们下山?”

拓跋珪自然不愿抛头露面,便强忍失望道:“可是他年岁大了,腿脚不便?”那大汉一摆手:“哪啊。是南边儿的军队今儿进村了,大家伙全留在村里迎接王师呢——哎哟,这村里的人已经好几十年没见过咱汉人的军队了,没想到那位刘大将军年纪不大,真是个能打的。这都好几十年了,汉军都没能打过黄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他道:“你们不会是北府军的逃兵吧?应该不能,你们都不似汉人。”

不是北府军,那便是北魏军了。

难怪这么些天过去了,魏军一直按兵不动,没有大张旗鼓地四处搜寻,原来是因为刘裕不退反进,一直在此处游弋,趁机扩张地盘。群龙无首的魏军自然稳妥为上,联营驻扎不曾擅动,生怕叫那个刘寄奴看出什么破绽来,又被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