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拂晓前的陇山较日间更显苦寒,虽不曾落雪,但寒霜重雾弥漫在广袤山林中,触目所及皆是一片乳白色的湿冷氤氲,似乎随手一拨,便能漾起阵阵波澜。

任臻在马上缓缓一抬手,示意暂缓行军。

在这种能见度极低的情形之下,大军不得不掌灯缓行,随来的燕兵又多是关中人士,长于平原而不善于山地作战,敌明我暗此消彼长,他虽一时冲动却未失理智,自然知道沮渠蒙逊即便真藏于此处,这时盲目追击也毫无胜算。

兀烈上前请示,任臻却暗自犯难:难辨方向不能再冒进了,万一真中了伏击,这种情况几乎是无可突围,然则不追却又不能就此折返,徒劳无功。若是从前,无法无天恣意任性惯了的任大少爷,只怕当真不管不顾地勇往直前去了,但七八年腥风血雨沙场征途的历练下来,虽不算脱胎换骨却也早非吴下阿蒙。当即沉声吩咐道:“就近寻一高处地势,收拢队形,环阵伺敌,待天明雾散,再行追击。”

将令传下,燕军立即训练有素地开始改变队列,除了甲胄之声再余其它杂音。任臻却仍是不敢大意,纵马踏石,跃入环阵中央,警戒地四下眺望。自他而下,将校亲兵无一松懈,皆是枪戟在握,铠甲随身。时间静谧淌过,莽莽陇山密林之中除了一两声远远传来的兽嗥,便似只有他们这一群活物了。

然则就在沉沉墨云间泻下了第一处天光之际,山林罅隙中忽然出现了一彪骑兵!

来了!任臻双眼一瞪,提了半晌的心却终于落回,抬手猛地一挥,亲兵连忙挥旗,无声地进行传令,层层叠叠组成环阵的燕军立时调转枪头,再次变阵,改防守圆阵为进攻方阵——正是从当年固原之战令燕军吃进苦头的方圆大阵中脱胎而来,不消说,又是那智冠天下的姚小侯的手笔。

天色不明,影影幢幢地也辨不清来敌几许,而对方未张旗帜,全速朝此处扑来,似乎全为偷袭而来。任臻微一眯眼,冷笑道:“来得好!”忽然猛地一拽缰绳,战马长鸣一声,四蹄腾空而起,同时回手自鞍边抽出一支羽箭来,顺势搭弓引箭,毫不犹豫地朝领头之人疾射而去——但闻控弦声落,马嘶声起,那一马当先驰骋奔来的黑影便被破雷裂空的利箭射落马去,引起对方军中好一阵骚动,冲势立即一缓。

好!燕军中爆出一阵欢呼,猝不及防狭路相逢之下,百步穿杨已是不易,更难得的是处变不惊——经此一变,情势陡转,双方未战而胜负已显。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这还是当年苻坚在白鹿原的那个雪夜里亲自教会他的至理。

任臻收弓,昂首道:“趁敌立足未稳,冲杀下去!”

话音刚落,对方军中却又摇摇晃晃地竖起一面旗帜,任臻凝目远眺,忽而双眼一瞪,顿时震在原地,肝胆俱裂!

那面玄黑漆金大纛正是苻坚的王旗!

明日班师在即,苻坚。。。苻坚怎会连夜追赶而来?那一瞬间,任臻跌坐于鞍上,登时手足发软,汗出如浆,脑中一片空白——他方才,方才射中的是苻坚?!耳中接连响起金戈铁马之声,他这才回过神来,猛地虎吼一声,喝止了一触即发的冲锋攻势,自己则强撑起一口气来,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鞭,便欲驰下山头,一旁的兀烈也是大惊失色,忙一把拉住辔头阻道:“皇上,苻天王断无轻出之理,谨防有诈!还是末将先前往查探虚实!”

任臻早已惊至魂飞魄散,哪里还能听地进去,一鞭抽开兀烈,神情狠戾地暴喝道:“挡我者死!”话音未落,已如离弦之箭一般急冲而去。

就算真是沮渠蒙逊之计诈他也认了!若当真是苻坚。。。若当真是苻坚。。。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惧怕与悔恨,眼角泛起一阵久违的酸热与湿意,却又很快被林间寒风吹刮殆尽。

赭白蹄踏残雪,数个起落已孤身单骑撞进对方军中,一片人仰马翻中,任臻飞身落马,扑向人群聚集喧哗之处。所有人都被他脸上肃杀扭曲的表情震住,忙不迭地让出一条血路——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挤到中间,便见一只膘肥战马仰倒侧卧,血流如注,四蹄尤抽搐不止,显是被一箭射中要害,立时要死。一旁的高大男子单膝点地,缓缓地将扎进马脖中的箭头拔了出来,又带出一大泊的鲜血——战马痛地哀鸣不已,男子不忍,便伸手按住马腹,内里暗吐,震碎了内里的五脏六腑,瞬间了结了它的痛苦。

直到此刻,苻坚才慢悠悠似地转过神来,看向任臻。

然而他随即一愣,因为从未这样的任臻——惶然无助惊恐而最终拧成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奇异表情。

他原以为眼前这男人无论何时总是能嬉笑怒骂面对一切困厄。苻坚心底微微触动,正欲开口安抚,任臻忽然起身向前,狠狠地抱住了他伟岸的肩膀!

苻坚彻底愣住了——他秉性稳重,深沉内敛,昔日倾心于苦恋任臻尚能以理智强硬压抑,更遑论在人前做出甚亲密举动——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死死搂住,不由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他伸手刚欲推开任臻,却在触及的瞬间感受到了他周身不止的轻颤。苻坚顿时明白了他方才飞驰一路生死一瞬的至苦煎熬,他知道他担心误伤了他,却没想到他永远天不怕地不怕的任臻会失常至此。

苻坚喟然一叹,反手回拥住他,低声道:“我没事,莫担心。你射地极准,怎会误伤到我?何况我也有不是,只顾急着追回你,连军旗都忘了打,你小心谨慎当机立断,是好事。。。”苻坚絮絮地劝慰,低沉的声音满蕴遮挡不住的柔情,三军兵将如何看待,周遭环境如何险恶,他都抛诸脑后了,第一次学会纵情恣意,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

任臻分分明明地听入了耳,却执拗地不肯放手,犹如抢到了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宝,二人彼此紧拥,冰冷的铠甲和火热的身躯,格格不入却又水乳交融。

任臻埋首于苻坚的颈窝间,深深了吸了一口气,才算终于缓过劲儿来。鼻端满是他熟悉而强悍的气息,上一次二人这般相拥,还是在天水城中了沮渠蒙逊的伏击,苻坚挡在他身前,为他生生受了一箭——自己方才竟又差点亲手致他于死地!

任臻蓦然伤感,前尘往事俱漫上心头——便是苻坚当真有心立后,却又如何?生逢乱世人在征途血染沙场,相知相爱已是不易,又何必强求相携相守?原就是他得陇望蜀,贪心太过。自己明知不该在意不该计较,却还是忍不住那一时冲动,负气而去,到底做不到当真豁达——苻坚于他固然如师如父,也不可能永远跟在他身后做他坚实的后盾,他迟早要学会不再依赖,不再仰仗,不再凡事有他便得心安。

任臻回过神来,抬眼一望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士兵,方醒悟自己情急失态了,知道苻坚一直不喜人前泄露太多阴私,连忙松手后退,却是苻坚骤然之下略有失落,当着人也只得掩饰似地轻咳一声,缓声道:“如今既已带兵出来了,不如合兵一处,天明雾散后便立即入山去追沮渠蒙逊。”

任臻一愣,知道苻坚这算是对他低头让步地妥协了,他低下头,掩去唇边苦笑:“算了。你说的对,沮渠蒙逊残兵溃逃,一路上恨不得能生出双翅来,岂有暴露行踪的道理?你一直很理智,此事原是我思虑不周一厢情愿。”

苻坚哪知任臻已下定决心,退求其次,脑海中俱还回想着他方才以为是他中箭落马而发自肺腑难以自抑的种种情状,不由微微浅笑道:“好,那我们回家。”

他的“家”自然不是指张掖,而是姑臧城,那个他落地扎根再创基业的故乡,却不是他的——回去之后,便当真要天各一方,各赴前程了。

任臻却依然点了点头,赞同道:“那就照原定计划班师吧。”